第四章 一树碧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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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情?”凯琳笑,“这可是最严肃认真的讨论。天赋人权,享我性|爱。”
然后朱平把我揽在怀里:“快吃,要凉了啊。”
“你古文底子好不好?日文文言底子呢?”
我又用英、日、法三种语言重复以上内容,终于轻轻舒了口气。很好,什么都没有忘记。即使再困难,也不会将我饿死。
“这年头忽然还有这种事情,真是想不通。小陆年纪还轻,家里这个样子,以后找对象结婚都成问题。”
小曼开口:“话虽这样讲,不过男人嘛,都是这样的。初夜最好还是献给未婚夫啊。”
吴纬俯身关切,检查各项仪器,又将她搭在被子外面的手放进去:“没事儿,再好好休息。”
“也令我惶惑。”他低声笑起来,“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些相近。”
“其实我现在不念书,也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学力本来也不是绝对重要的。”我手指绕着电话线,轻声说。
我点头,站起来,刚好有一阵大风,从门厅处猛力吹入,撑开我浅灰色旧裙的摆。
“就是嘛,宋熙明你去考,哪有不通过的。”
舒景不吱声,凯琳答:“和男朋友分了。”
“太感谢。原来陆青野有贵人相助。”
是新婚燕尔的恩爱。
他惋惜:“不继续深造?”
我虽答应得很快,心里却非常惴惴。从匡笃行那里取回原稿资料,我只看了两眼就懵了。居然是《镰仓幕府法》中的几章……大悔逞强,不知如何交代。
桂信一看也云里雾里:“这是什么东西?”
“嗯嗯,我懂得。”
后来听见他们议论:“老陆也糊涂透顶,有胆子收钱,也不留条后路把妻女安顿好,这牢是白坐了。”
一路无话。后来堵车,他突然开口问最近在做什么。我说有个中日书法交流会。他冷笑,十分不屑。我低头读报。他说:“很不服气?”我不答。他掷地有声:“什么文化,早死了。”又说,“你们这代年轻人远不如我们那一代。”
他愣住了。我也一惊。这句话听起来像预谋已久,事实却只是我心血来潮。一分钟之前我还靠在他肩上喁喁低语。
她突然跳下凳子,盯住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桃花运……”
“青野,青野!”妈妈惊恐地叫起来。
“晚上不该吃这些啊。”她忏悔,“太不养生了。我宿舍有米,下次一起煮粥吃。”
路上我问他旅行是否愉快。他笑:“风景当然不错。但是建筑看多了也特别无聊。人太多,食物吃不惯。在罗马转机时她就和我兵分两路。途中打过几个电话报平安,回来又在罗马碰头。我不知怎么居然很接受这种方式,两人相处也很和平。”
“日本文言……碰过一点点。”
九月末吴纬夫妇回京,一道约我去咖啡店,赠我葡萄酒与巧克力。张淼纹小坐了一会便告辞。我和吴纬结账出来,他问:“你脸色怎么不好?”
“当然。”
当晚特地打电话感谢宋熙明:“没想到你帮我大忙,这篇译稿帮我骗到一件好东西。”
“然后彼此互相不干扰?”
他笑:“那该问你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达到什么目标。”
“很快会有新的。”她说,“不信我们打赌。要是在半年内你有了新男人,就送我一套黛安芬……”
小曼咋舌:“喂喂,有没有哪个宿舍像我们这么色情。”
“这话说过了。”他摇头,“别人想仰都挨不着个儿。莫非你怨他跟你妈的事?咳,别瞪我。我知道你不会。你无非是想做自己的事儿。可你没瞧瞧京城偌大地儿谁单凭自个儿力气吃饭?什么叫自己想做的事儿?理想啊都他妈扯淡,老子现在只想吃喝拉撒睡外加好好上班。”
“到时选匡老师的课,千万要让我通过。”
“呵。新学期很忙,有没有什么安排?”
我一笑。
“没有说不好。只是不太愿意,仰他鼻息。”
“……青野,你不相信我吗。我是真的……”他着急起来,额上微微有汗,“虽然我脾气不好,有时候会对你发火,很多时候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有多难受,但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不,爱你。青野,我知道你是个很独立很自强的人,所以我也一直担心如果自己不努力不出色就会配不上你。青野,其实我很依赖你。我一天看不到你就会很心慌。我不想和你分开,你很好,真的,很好……”
“很好。”他目光极温和,“对未来有无筹谋?”
我摇头。
然而接下来的话居然滔滔不绝:“我们早晚会分开。你最初跟我在一起,也是因为跟前女友分手感觉空虚,而在学校突然发现一个老同学也就是我,看起来还不赖,于是想不错就在一起吧。日子一长岁月平静,我对你挺好你对我不坏就渐渐有了感情,也就是你所说的依赖,天天要打电话吃饭要在一起,不然心里就不安。这可真不是爱。朱平如果说从前我还自信自己是你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长相体面不算恐龙学识尚可不算文盲家境庸常不算贫寒,这样的陆青野很适合做妻子。但是现在不可能了。我有其他要做的事。我要挣钱给妈妈治病,我也不再奢望婚姻,一切都必须靠自己——所以我决定不再耽误你。结束吧。”
“以前都不会这样。”我坚持,看定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困难,要救济我可怜我。连几十块钱也不例外。”
“这次是意外?”
“气功?”我觑眼瞥小曼时她突然睁开眼睛,我不得不问。
原来如此。人事处处长是父亲好友,也只能怪自己疏忽,难怪常被父亲鄙视。我尴尬:“主任,我,我并不准备调工作……”
主任瞪大鱼泡眼:“是吗?是你父亲亲口|交代的,这个啊,我看你没主动跟我说,我以为是你不好开口。其实没什么,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哪里可能在这儿做长呢。外面天地多广阔。”
小曼说:“看来我们宿舍中邪了,得找个风水师。怎么一下都分了两个。”
“我婚后才知道。”他按摩太阳穴,“我发现异样,问她,她自己承认。叫我不要告诉长辈。她还说可以满足我对夫妻生活的要求。”
原来真是老师,我蓦然记起,法制史教研室有个匡笃行,二十六岁读完博士留校任教,三十岁就成博士生导师,现在已升至教授,莫非是他。他直奔六楼古籍部,手里有令我惊羡的教师图书专用借阅证。我瞥了好几眼,十分不平,心想我也要专用借阅证!他突然回头看看我:“也有要借的书?”
吴纬道:“其实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对同性恋态度一直很宽容。其实可以归咎于上帝选择的问题上。人内心深处隐藏的东西是你天生无法选择的。就像我们为什么会爱|女|人而不爱男人?你有没有读过《蒙马特遗书》。”
“我吃过了。”
“宋熙明。”我也点头。
我大愧:“下次不敢了。我不但揽下活儿,还大胆开口问老师要酬劳……”
“拜托拜托,找找你们日语系的高人,回头我请吃饭。”
“嗯,算上初中的话,好像有六七个。”
“我去看看她。”他把手从白褂衣袋里取出。
他嘿嘿骇笑:“听我一句,这世上谁都可以不信,但得信父母。你倒说说,你学语言专业出身,除了当翻译做公务员也就是进公司了。京城地界上宋老爷子的企业名气不算小,谁敢犯傻要你?”
我开始准备考试,有一天碰见单位同事,正在讨论评审考试的种种细节,我一懵:“已经开始了?”
我拧过脖子。
“啊,没什么。”他恢复一贯的骄傲,“今年十月有个全国日语演讲比赛,总决赛大概在十二月,你留意一下。”之后又说:“不管怎样,加油吧。”
这年学费暂时还不需我担心。妈妈清醒时去银行把学费汇到我账上,并嘱咐我在学校不要俭省。
“嗯。”
我深吸一口气:“我们分开吧。”
“看来真牛。我在蒙比利埃三大。比你差劲多了。”她把掌上游戏机给我,“玩不玩?”
宿舍四人关系并不算糟。小曼和凯琳都是上海人,舒景是无锡人,彼此方言相通,首先不存在因地域差异而造成的不和。最初小曼、凯琳为一帮,同进同出,似乎不太喜欢跟我和舒景搭界。后来小曼和凯琳闹崩,转而与我交好,还有些故意讨好亲近的意思。凯琳觉得无趣,也和舒景走到一起。四人同居一室,二比二关系最稳定和谐。
“对,大三。”
突然灵光一闪。
这个早晨过得意外欢喜。我居然看到了俞樾编的《东瀛诗选》。
我在吃冰棍:“有啊。过几天就是选拔考试,按排名分配名额,日语水平越高分去的学校越好。”
舒景问:“你们说外国人是不是不像中国人这么在意处|女?”
宋熙明
开学前,我去探望父亲。
我不语,他是正经清华工科生。如果不因为时代变迁,大概他现在正安分教书,或者钻在研究所废寝忘食。
“我在东京NEC公司上班。你任何时候来,我都会欢迎。”她说,“前几天我还去看望了久寻。她现在很好,听说工作一稳定就会生孩子呢。”
“我没事儿。”
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扫地出门了。
我答应,父亲也下车寒暄。老人家笑意吟吟:“你们爷俩慢聊,我们先回去。”
饭后他们还要打牌,我和姜雅琦显然被安排到另一处休息喝茶。姜雅琦抗议说要回家,她爸不允,我爸说雅琦就是要走也该叫熙明送。姜雅琦唇角冷冷一勾,还是顺从留下,我们两个面对面坐在茶几旁,她翻完杂志跟我说话:“闷不闷啊。”
“嗯。你是法学部的吗。”
“听说他老婆疯了,城里的房子也都卖了。”
我点头,暗笑。
十分钟后他准时出现。我从未见过他迟到。
“早稻田大学,名古屋大学,都可以的。”我问,“你认为,这样好吗?”
他说话算数,即刻起身领我去图书馆办卡。
“这样就好。”她很严肃地松口气,把手机递给我,“看,我男朋友。”
他听我说完,十分平静:“那我以后还可以联系你吗。”
舒景说:“那你不在意他之前的事?”
我伸出食指,按在他的嘴唇上,点头笑道:“好啰唆。我只是想,你就这么认定我了,心里会不会遗憾?你看,其实有很多十分好的女孩子,长得漂亮的,身家不菲的,学习优秀的……你也是很帅很出色的人吧?怎么其他风景都没看就傻乎乎跟住我了?”我坐直身体:“朱平,你的家人不可能接受我。我爸爸坐牢,我妈妈抑郁症,哪有人家的情况比这更糟。所以朱平。”
吴纬从急救室出来,和几位护士一起推着病床车。
“那很好啊,踏破铁鞋无觅处。”他很满意,“我还预备到外语学院借两个学生来。这里有几篇日本古文需要翻译,你愿不愿意帮忙?”
我和朱平虽然确立关系,但在开支用度上一直分得清爽。大学里有个同班女生,家境不差,却喜欢缠着男朋友买这买那,出去吃饭也要男朋友买单。和我们在一起时,她也惯常眯着漂亮的眼睛:“这是我男朋友买的哦。”后来不知道两个人怎么分了,那男生居然要分手费。“你吃的喝的都用我的,安全套也是我买的!”真是难以收场。所以我认为,在成为夫妻之前,男女双方除却互相赠与礼品,最好保持财政关系上的清明。其实说白了,也不过是为了保全我一点自信与尊严,闭锁的、审慎的。
“你这孩子。”她摇头,“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她兀自继续,“文化?翻译?熙明,这些都只是你事业道路上的工具,你要利用自己的长处,站在起跑线之前。否则,你无法显示自己的优势。要记住,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是宋家长孙,所有人都在盯着你。妈妈则更只剩下你一人。”
我突然朝她摆摆手,斩钉截铁:“我才不会死。”
凯琳道:“大概是的。其实只要你自己不在意也没什么了。”她咕咕笑道:“我就讨厌老处|女和老处|男——哎哎青野,我不是说讨厌你啊。”
桂信在法庭外走廊等我。
病人安置好,床头卡上写着:张淼纹,二十三岁。原来这样年轻。
我看她翻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心不在焉。长辈的饭局往往别有用心意味深长,那姜叔叔邀我去他家做客,并说“雅琦二十二岁生日,请的全是年轻人,熙明你是头一个要来的。”
图书馆门开,我和他一起进去。听见有人喊他,匡老师这么早。
奶奶笑着喊我:“熙明才回来啊。”
“帅吧。”她笑,“他是混血儿。”
“另外。”他自己倒点了支烟,摇下车窗等红灯,“你也该想想娶媳妇儿的事了。”
他问:“你考研吗。”
他说:“其实这个时代做学问已经非常无聊。读书教书就是我的筹谋,我也是为了赚钱养家。”
“是吗。”我说,“被老爷子轰出单位,待业在家无所事事。”
舒景很绝望:“那如果……那个人将来不会跟你结婚,怎么办?”
凯琳轻描淡写:“好了啦,咱们再换一个,别老是想了。”
凯琳八卦:“哎,要不要我们传授经验?”
他大概没想到一个女学生会这样穷凶极恶:“哦,譬如?”
然而想到“专用借阅证”,只有强作精神。去外事处报名交换生考试后,我就拿着那一叠《镰仓幕府法》影印稿去找桂信。
“以后要去古籍部,可以找我。”匡笃行与我告辞,“啊对,你刚刚说自己大三?”
他叹服:“看来你的专用借阅证唾手可得。这篇资料我叫日语专业的老师翻译,都没有这样流畅准确。”
父亲有几位好友也来听审。事后他们安慰我:“量刑已经从轻。”
我的话到底伤了他,他别过头,三人一行默默去吃云吞。好烫嘴。突然失去全部希望,没有任何力量。放筷子就哭。桂信和朱平都一愕,大概我平常极少在人前掉眼泪。
“十分钟后下楼,我在你单位门口。吃晚饭一起去看你妈——”离婚后他对母亲所做一切无可挑剔。我一默。
宋熙明
“我交代的事情尽快办好。”父亲留下命令。
我手脚冰凉。
即便我不爽到拔出烟来点,但还是对吴纬很服气。
我将新借阅证收入皮夹,只是心满意足。
他发动引擎:“去菖蒲河公园坐坐。”
“说得轻巧。双方父母决不允许。甚至交恶,殆害无穷。”他笑,反而开导我,“况且我天天在医院,维持家庭和平局面还是不难。哎——你怎么跑过来?”他看我一眼,“那个药最好少吃。”
四日后,周一下午两点,交换生选拔考试结束。连日阴雨天有了短暂晴好,秋空爽静,有几株金桂微微吐蕊,好馥郁。
她皱眉:“我爸可够烦的,还不是想撮合我们。喂,宋熙明,我告诉你啊,别打我主意,我可是有主儿的。”
我点头:“赚钱,养家。”
“男人只有先安家才能专注事业。真正成功驰骋商场之人必然家庭稳定,妻贤子孝。你至今尚无明确的生活目的,我不知你天天浑浑噩噩到底为什么。我真是白白供养你读到博士,从小将你宠坏,仗着一点小聪明就自视甚高,你真令我失望。”
我冷笑:“代价很高。”
哦,金发男孩儿,正在喷烟圈。
我干笑:“出去走一圈怎么就哲学了。”
去问主任,他颇为难:“你父亲到人事处打过招呼,说是你马上要调工作了,并专门吩咐说准备调出档案,评职称——怎么还想着评职称啊。”
我沉默片刻:“这个问题令我惶惑。”
“婚前有无曾彼此交代?”
我笑笑:“哦,我是新人,今年还没准备好。”
她也没有男朋友,我和朱平分开,天天和她在一起。
“挺好。”
“你够无趣的。”她惋惜,“简直像三四十岁。我和你肯定有代沟。”
她笑,五官端正秀丽:“我们年轻,为什么不充满希望?”
那一时我在宿舍阳台上,晾衣杆上薄薄裙裳滴着水,夜气里桂花香到缠绵欲死。我阖上眼,突然听见那边声音说:“谢谢你。”
长辈却笑:“打小一起玩儿的,长大了倒斯文。”
“干什么啊,我们两个还这样。”他按住我的手。天气很热,候车室内人头攒动,我突然犟起和图书来,拼命挣扎着要拿钱。
那边声音淡淡,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的表情,冷静的双眼下是匀称的鼻梁,嘴角或许衔一丝微笑。他说:“是我请久寻做的。”
他们点头:“小陆学的就是法律。这些她懂得比我们多。”末了要给我钱:“家里这个样子太突然,你从此要坚强。”
天哪,我竟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当然,我还不老。”我笑。
面对父亲诘责,我不愿反驳,更不可能服从,只有沉默。
“他来干什么。”脱口而出。这样落魄,不想要他看见。然而他毕竟到我面前,不声不响上前抱我,我却冷静,推开他手臂:“是不是觉得我可怜?”桂信牵我衣袖:“快走,吃饭。”
我拍拍她的手背,看起来像大人安慰孩子:“我就回来,你在这儿好好养着。一定要好起来。”
父亲践约,买了母亲喜欢的小点心和我回家。到小区楼下,他照例不会上去。却在这时看见了祖父母——父亲当初为方便照顾他们,把他们的房子和我家的买在同一座小区。父母虽然离婚,逢年过节父亲依然会以长子身份在祖父母处主持家族聚会,母亲当然也会出席。这时候,我们看起来依旧如一家人。
好大方,他说:“来吧。”
“还没下班。”
日语课后和桂信一起吃宵夜,她在准备高级口译,人精瘦,神采奕奕。
“是吗。”我笑得懒洋洋的,烟灰坍在手指上。
“老爷子把我档案弄出来,要我去给他打杂。”
我摇头:“没有资格与条件。比方我不像匡老师您,不用担心赚钱养家,可以毫无后顾之忧把博士读完。”
朱平和我一起去学校。他把车票给我,我看看标价,低头掏钱包。
他大有心情:“我们教研室刚分到一个课题,做中日法制史对比研究,我刚才看你翻日文典籍——很好,可愿和师兄师姐们一起加入?”
她忍不住大笑:“你?没有?哦,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她虽然放肆,但很天真,所以并不讨厌。
“那也该找到新工作再换。”母亲目光洞明一切,“熙明,你不必瞒我。你爸一直希望你能接他的班。其实听他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好。”
“人都没有,哪里有第一夜。”我翻身,“这种事情,总归是要水到渠成吧。”
“是啊,你不知道?”
短暂尴尬之后,母亲端茶,拿点心,请父亲入客厅。气氛看起来很怪异。父亲喝了一口茶,去楼上小花房——他们离婚,母亲要求把楼上晒台辟成花房,父亲照办。
“宋君。”她说极流畅的日语,“对不起,没有和你告别,我只是想,过去的五个月,该真正结束了。”
“不就几十块吗。”朱平说。
她嗤道:“yoga,晓得伐。”
“你输定了。输了买黑泽明珍藏版电影给我。当当网上正打折。”
他说:“我也不考,我爸爸大概会给我安排工作。你要留在上海吗?我也是。等我们各自工作稳定了就结婚吧。”
在办公室准备材料,父亲有电话:“你在哪?”
“她——”吴纬很冷静,“她只爱|女|人。我们至今没有同房。”
“很巧,今年七月也有人跟我提起。”
“不要动不动忧心忡忡,交换生又不要另交学费,生活费靠打工就行了。出去一年,大四回来,刚好找工作。”她又挑几串排骨。空气里有淡淡的夹竹桃香气。
“喂喂,别抽。”他连忙阻止,“你嫂子鼻子忒灵,一点烟味儿也受不了。”
“她喜欢喝酒,一边洗澡一边喝,我说了从来不听。”吴纬笑笑,“小酌也就罢了,简直酗酒。我第一次看到哪个女人这么能喝。”
“这么专业的东西,日语系的老师也未必能翻译吧?”桂信责备,“你这人,怎么什么活儿都揽。”
他补充:“另外我给你半年时间确定女友,如果到年底还没有消息,那一切听照我办。”
“其实也不坏。”他说,“赤膊闯天下是二十出头时的理想。现在嘛,循规蹈矩才是最明智的。”
他看看我:“那么今天这一路,还让我坐在你身边,好吗?”我一默。他补充:“放心,到了学校我就消失。如果以后,嗯,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我知道他想说“有什么事不要硬撑着,我可以随时帮助你”,但可能因我看起来太强势,他生怕这种话伤及我脆弱的自尊。
“有什么好在意。”凯琳道,“我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大家都公平。”
“交换生也没什么大不了。学到的不比在国内多。”
我一怔。舒景叹:“没想到我们宿舍就剩下这最后一只熊猫了。”
“绝对不行。你还要读研究生,读博士生,然后出国。”像小时候一样,父亲一直这样要求我。
“人人都这么说。”我微笑。
父亲居然当真上去坐了坐。
我摇摇头。
庭审时我一直在场,父亲的律师很专业,但检方证据确凿,根本没有任何可辩之处。尽管有足够长的时间让我适应这一变故,而判刑下来时我还是震惊至流泪。
陆青野
“真羡慕你这样坚定不移,跟你在一起就充满希望。”
我心一揪,但很快大笑起来:“当然可以。”
有时候我端详她,看不出她有任何异样,但顷刻之间她就可能抱头大叫,不认识任何人。平静之后看见我脸上有眼泪,她还会问:“你怎么哭了?”
医生说,长期紧张与突然来的刺|激可能会引发抑郁症。这不是绝症,完全可以治愈。但前提是病人必须配合。如果拖延不治,会越来越严重。
“没事,酒精中毒。”他抬抬下巴,示意我一起去病房。
“听说你跟一个日本女人来往?”
我冲到空调打得很足的商场内,迎面是宽大的落地镜子。这人怎么这样苍白恍惚?我把手盖在脸上,感觉体内血液回流,再睁开眼,细细审视:“陆青野,振作。”
“下次一定请你吃饭。以后或许还会叫你帮忙。”
“啧啧。你还不是稳操胜券。”
——既已如此,只有点头:“谢谢主任。”
还有两个小时车才出发,朱平打开笔记本看电影——在机场,时常能见到所谓成功人士手捧高档笔记本利用候机时间争分夺秒通过无线上网开邮箱发邮件。朱平在扰攘的候车室这样做显得不搭调。我坐在他身边,有小孩子探头探脑,我很不自在:“我们说说话吧。”他这才把笔记本关掉,冲我笑笑,买回两杯可乐。之前的不快也就算过去了。
小曼敏感:“舒景你怎么了?”
爸爸的事也没有因为我的挣扎与侥幸而向明朗乐观的方向发展。他最终被判刑六年零七个月。父亲属虎,六年零七个月之后,他已经年过半百,我不敢想象。
“神经。”我敲她额头,“你一点不灵光。上次说我有桃花运,结果我和朱平都分了。”
渐渐过去了这一夜。清晨起来,雨还在下,空气清透凉爽。在食堂吃了粥,撑伞去图书馆,立在阶前背书——还没开门。
“有没有酬劳?”
父亲很满意,一面准备把我安排入他的公司,一面命我收拾行装去东京。此行是为一项规模较大的商业合作,父亲用意明显,希望可以通过耳濡目染使我迅速入行。
我说:“完全不必这样,离婚是上策。”
“你大学里居然只有我一个?”
“陆青野,你的人生刚刚开始。”
“告诉你也无济于事。”
她们三人的男友都不曾断过。大一时凯琳与旧人分手,哭得稀里哗啦,半个月后又和另一男生亲亲热热。用她的话说“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满世界都是男人”。舒景至今还和高中男友在一起,他在南京,每周末坐沪宁线往来,稳定又恩爱。小曼男朋友是研究生部的前辈,也是上海人,双方父母都已见过。
“谢谢老师,是的。”
桂信说:“先把这顿吃饱了,才会有力气做下面的事。”
我并未觉出他语气有异。
“胡说。”她微笑,“你将来志愿并不在法律,主要还是靠语言特长找工作。学外语的,不出国怎么行。”
那么,正如他说的,不管怎样,加油吧。
首先是舒景在帐子里幽幽问:“你们说是不是所有男人都有处|女情结?”
我默然。
他笑:“第一次有学生敢这么理直气壮。不过,你的确想去古籍部?”
两人坐下来吃烧烤。茄子极软,我加许多胡椒。
桂信咋舌:“青野,即便你再聪明,也不可能样样精通。我去帮你问问,如果不行,你赶紧对那老师道歉。交换生考试在什么时候?你赶紧复习吧!”
“我对生意毫无兴趣。”
八月末天气依然酷热。母亲确诊为抑郁症,但不愿进行任何治疗。不管我如何苦劝都无成效。她痛苦时唯有靠安眠药。
凯琳不屑:“这年头处|女是濒危动物,是公害。男人凭什么要求对方是处|女?”
我笑说:“你们可真能折腾。”
我笑:“谢天谢地,我也放心。”
“你们学校有交换生名额吧?名古屋大学?早稻田大学?”她停在烧烤摊前把两串韭菜、一只茄子放到筐子里。
“谢谢你。”我怔怔微笑。
我摇头:“匡老师高估我。我法律学得很糟,只求通过。哪里敢做课题。况且法制史还没有开课。”
我不停告诉自己,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谢,谢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也去交换生选拔考试?”手里筷子缓缓拨弄盘中菜肴,我小声问。
宿舍气氛一转,凯琳兴冲冲说:“我喜欢有经验的男人,如果是个处|男多没劲,还得你来引导他——”
我说:“刚刚参加交换生选拔考试。”
回去路上有小雨。秋天悄然来临,松江校区真是萧条。我与桂信告别,独自回宿舍。
“一去就是整年,现在家里这样——”
“呵,胃口不小。”
“我知道。”唯有诺诺。
我就此沉默,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搭话。饭局在北三环的张生记,还是父亲的几位朋友,并多出个钢牙小姐,坐在那里左右不自在,时不时悄悄整理桌子下的裙摆。
我破涕:“还好有你们在。”
我一愕,切齿道:“是的。我有很多要借的书。都在珍本库里。”
我顺从,点点头。
她向我展示钢牙:“怎么样?Dominique Swain,《Lolita》里也有钢牙,特别性感。哎,你以前在法国哪个大学?”
陆青野
我奸笑:“虽没吃过猪肉——但看过猪跑。”
“嫂子怎么样。”
“你是匡笃行老师?”
“不知道你一天在忙什么。”他不满,“今年年内必须换工作。”
这个人总是不断带给我希望。在我疲惫焦灼紧张之时,让我萌生更多勇气。想起去年法语中级口译考试,临考还捧着大叠A4纸资料蹲在阳台上背,一面背一面默默流出泪水,又一面生机勃勃。在最累最难最想倒头睡去彻底放弃的时候,都是这样迸出勇气,继续朝前。
吴纬低头检查点滴速度,起身,双手插在外褂口袋内与我一道出病房。
九月天气还是很热,但早晚已有温差。中日书法交流会结束,刚好赶上单位评职称,从事翻译工作等专业的技术人员可以参加翻译系列职称评审或考试。
我默然。
“《日本八大家文读本》,杨慎编的《古今风谣》!”
“我来接你,一起吃个饭。”
“神经病。”我从后视镜里瞥见他凌厉不屑的目光,“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你把日本女人和工作的问题解决掉。十月我要去趟日本,你和我一起去。”
“对父母肯定交代是意外。”吴纬踱步,低声,“熙明,说了恐怕你会不信。”
“你们感情不豫?”
其实我想只要你再拒绝一次,说“傻瓜你这是干什么”,我就会欢欢喜喜把头埋到你怀里。但他松开了我,我也讪讪,把钱给他,他顿了顿收进钱夹。
“是吗,想去哪所大学?”
朱平静静:“这样大事,你也不告诉我。”
我走在暴烈阳光炙烤的马路上,脚上的帆布鞋穿得很旧很旧,短袖衬衫完全浸透汗水。好平静,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抽空。直到被身后的车鸣和斥骂惊醒,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马路中心。离我最近的是辆银灰色美车,摇下的车窗内是个年轻女孩儿,用本地方言娇滴滴骂:“要死得快啊!”
“哦,我单身。”
他看我:“嘴太凌厉,处处不饶人,当心下学期分到我班上。”
她点头而已:“姜雅琦。”
他笑:“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我把稿子发给她,她半天就翻译好了。”
“给我看看你女朋友?”她伸懒腰,吃西瓜。
“呵,你说你的事。”
舒景听不下去:“小心被隔壁宿舍听到!”
我知道他说得对。
红灯跳成绿灯。吴纬看看我。因是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我倒有一同学在高校外事处工作,那里也是个不错的落脚地儿。”
“记得不记得?这是熙明,你小时候常去他们家玩。”有人说。
父亲要送,爷爷拒绝:“我们挺好,你去看看熙明妈。”——他们互相搀扶,彼此珍惜共同剩下的时光,根本无须旁人介入。
吴纬夫妇去意大利度蜜月,京中好友寥寥,旧同学留洋的留洋,结婚的结婚,还有的已为人父、为人母。
我微笑。后来看她独自驶出沃尔沃红色敞篷跑车,摇下窗户冲我扬扬手。
“嘿嘿,胜负未定呢。”她在我面前扭动,“黛安芬哪黛安芬!”
我感觉有人在身旁,抬头看,他很面熟,也在背书。看起来不像学生,但也不会有这么用功的老师吧。
“陆青野,没有什么可以把你击倒。”
他故作怒色:“哪有你这样的学生。不要答应得快,先翻一篇给我看,如果做得好,我办一张专用借阅证给你。你可以自由出入古籍部,只需说是匡笃行的学生。”
然而七重——没待我主动找她,竟发现她已离开北京。与她通话是在国际长途里。
“饿了没有,我们去吃云吞。”她小声,“朱平也在。”
他去办公室,很快开了处方。
我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嗤道:“朱平,连上我,你一共有过几个女朋友?”
“还行。”我随身有司马辽太郎的文库本小说。
我笑道:“是我荣幸。”
张淼纹醒来,看见我们,嘴角微微一撇。她懒懒撒娇:“纬,我头疼——”
“当然,为什么不去。”她斩钉截铁,“你不在的时候,我经常去看望你妈妈。反正我读研时才出国。”
“下学期会有中国法制史啊。”
小曼、舒景和凯琳都在。舒景打游戏,凯琳聊电话,小曼盘腿在凳子上不声不响。我蹑足穿过,到阳台上拿帕子揩满头满身的水滴。对面女生宿舍有人弹琵琶,老是卡在一个音节上顺不下去。
“聪明。”
初时他略有犹疑,接过去细细看了,竟至低语:“你——叫陆青野?”
妈妈兄妹三人,另外两位都不在国内,所以他们帮不上忙。爸爸这边的兄弟如今对我家避之不及。最后还是我一个人打了疗养院的电话,无论如何把妈妈送过去。救护车出现在陆桥镇巷子里时,有孩子跑出来看热闹,还有零星几家门户里探出头,窥一阵,又缩回去。
父亲看起来像走访调查,各处看看之后,表示要离开。母亲没有留,我送他下去。
“爸!”姜雅琦非常不满。
她们讨论得火热,我还在盘算交换生的事。如果要报考,明天就该去外事处。考试前也该准备一下呢……突然听见小曼叫我:“哎,听见没有,我们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第一夜?”
惊愕的反而是我。三年来她一直与我纠缠,我也知她除我之外另有若干男子,但——现在的确是真的结束了。
“里尔一大。”
“是淼纹拿给我看的。旅行途中偶尔拿起来瞧瞧,感觉很压抑。不愿继续阅读。感觉自己是卑琐的窥探者,袖手旁观,甚至还怀有猎奇之心。存在,不存在,完全的虚无,灵魂消散。”
我恍然:“你已经愿意主动联系她?”
那晚熄灯后不知怎么谈到性。
我靠在他怀里,听他说:“下学期大三了,要专心功课,不要像之前那么辛苦。”
“爸。”我惊起,简直荒唐。
我笑吟吟叩开匡笃行的办公室,把一叠打印稿交给他:“翻得不好,匡老师请过目。”
好像就剩下我一个失业了,在母亲那里无法交代,只有说:“交流中心工作又忙又乏味,我想换一处。”